一
大概是觉得皖南的青山绿水白墙黑瓦还不够美吧,上天又一而再地打翻了颜料盒子,泼洒绚丽,流金溢黄。
春天,油菜花开;秋天,风吹稻浪。
同样是金黄灿烂,如果说油菜花是热烈明快,娇艳嫩柔,而成熟的稻子,却显得内敛低调得多。它一点不张扬,绝不会目中无人般地炫耀自己,越是饱满的稻穗,头低得越是谦恭。风是它最好的朋友,轻轻拂过,在田野中泛起微微起伏的波浪,那就是稻子喜悦绽放的笑容;而它稳重谦逊地不断点头,则是向养育它的土地表达深沉的谢意。稻子也是通人性的,弯腰静默,以朴实无华的姿态,致敬着勤劳辛苦的农人。
袁隆平先生曾给母亲有一封信,其中几句诗写了他一生热爱的稻谷与稻田:
“稻芒划过手掌,
稻草在场上堆积成垛,
谷子在阳光中哔剥作响,
水田在西晒下泛出橙黄的味道。”
“稻花香里说丰年”,这是稼轩词的意境,九百年前的这位大文豪,显然是懂农事的。其实,稻子到了抽穗期,翠绿挺拔蓄势待发,便芳香四溢了。唐朝张九龄有诗云“绿穗靡靡,青英苾苾。”“苾”,芳香也。不仅是稻穗,稻子的枝干、叶片……浑身上下,也都会散发出诱人的味道,这种香味,干净纯粹,稍稍带着点让人欲罢不能的青涩。
二
今年暑天大热,城里呆不住,我们几个朋友相约,到皖南深山里去蹭凉快。
白天我们基本呆在“四水归堂”的老宅里。穿着大裤衩,趿着鞋,即便做个“膀爷”也无妨,松松散散的,倒也自在快活;可一入夜,这十几户人家的村子恐怕全是寂寞与无聊了。房东善解人意,提出陪我们去他家的西瓜地看看。
太阳刚在西山头落下,吃过晚饭的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出发了。风微微地吹着,拂走了白天的灼热,空气里混合着土地与艾草的气味,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吟唱,被一天太阳晒得蔫头蔫脑的植物系列,也缓缓地恢复自己的精气神。
房东家的瓜地在半山腰的洼地里,原先是个小水库,沙泥淤积久了,便成了一块种西瓜的好地,有四五亩。今年风调雨顺,圆滚滚的瓜在绿油油的蔓叶里忽隐忽现。
瓜地周边高高低低地散布着一畦畦水稻,黄灿灿地丰收在望。瓜地中央有一个颓破的小棚,内有矮木桌一张,我们绕之而坐。大山里天说黑就黑,才晚霞绚丽,顷刻一片湛蓝;没多久,大小不一的星斗便缀上了天际。像是接到了命令,稻田里的青蛙们一起鼓噪起来,寂静的山间顿时热闹起来;对面的林子里,栖枝的大鸟忽扑扑地飞出,流萤也不请自来,一拨拨、远远近近、忙忙碌碌。在霾雾密布的城市水泥森林里蜗居,都多久没见过这情境了,我们免不了有些感动;辛弃疾的那首《西江月》仿佛是为今天写的:明月别枝惊鹊,清风半夜鸣蝉……
晒了一天的太阳,稻子接收了充沛的光与热,此时再也压抑不住,一起喷薄而出;由远而近,由下而上,朝我们扑面而来,顷刻氤氲一片。我们被稻香携裹着,竟如醉酒一样欣欣然继而醺醺然。
在旌德县一个小村庄住过,山洼里,六七户人家。
旌德物产丰绕,尤以大米、花生、矮脚甘蔗出名。正是金秋十月,主人荣国说稻米刚收下不久,要做新米饭给我们吃。说罢就上二楼粮仓,扒拉了两箩筐带壳的谷子去两里外的人家加工脱壳。他挑着走出小院子门,回头嘱咐老婆菊香把梁上的火腿切一大碗,把柴火灶烧起来;也让我拎个竹篮子,去他家菜地采摘些蔬菜来。
已近黄昏,炊烟开始袅袅升起,飘飘忽忽,然后在村庄的上空弯曲起来,宛如一个大大的问号,渐渐变粗变淡,完全地融入云层里。
我在垄上走过,周遭满眼秋色。一块块田畴依山而上,地里只剩下割稻剩下的稻茬,稻草堆成草垛,零零散散在田里。草垛中间有一根木头,稻草是一捆捆地披挂上去的。莫小看了它,这是千年不变的农耕文明的重要符号,满满的乡愁。是当牲口冬天的饲料,还是就地烧掉当来年的肥料?再也不会垫床取暖了,当年可是美其名曰金丝被啊!
一个稻桶孤零零地立在地里。它是打稻用的,桶的一边正正楷楷地写着四个斗方大字:春种秋藏。字很苍劲浑朴,不知是出自哪个乡村读书人之手。
在靠山的小水沟里,有半截水车被遗弃。也许时间久了,水车上都长出了青苔。当年在中学下乡学农时,踩过水车,是脚踏的那种,若干人站上去踩,把低处的水汲到高处的稻田里,胸前有一木头横杆,让你搭手。我们几个同学跃跃欲试,结果步调不一致出洋相,惹得村民哈哈大笑。
我摘了辣椒丝瓜空心菜有半篮子,阿国也挑米回来了,碾好的米,雪白晶莹饱满。柴灶火正旺,一锅新米饭。这样香喷喷的饭,就是没有菜也能吃两碗。我盛了平平的一碗,上面平铺着暗红的蒸火腿片、酱紫的煸辣椒,端着就出门了,这叫“驮碗”。遗憾的是村子太小,没有人与我搭腔。
三
今年刚一入秋,皖南朋友的微信里,金色的稻子便开始刷屏:田野里,稻浪汹涌起伏;晒谷场上,稻谷堆积如山;地头田间,村民在割稻打稻,一派丰收景象……无人机空中一览无余,田畴正方竖直,画面一片金黄。
不见经传的稻子连同它根植的土地,终成一道大风景。
我惦念着宏村外的那一大块田畴。那年看见正是稻香四飘时,感动之至,流连忘返,竟忘了此行是去逛宏村的;还心驰神往,想到了数千里外云南腾冲和顺古镇外夕阳映照下的稻田。
天下稻米是一家。